国务院近日发布《促进大数据发展行动纲要》,《纲要》明确,2018年底前建成国家政府数据统一开放平台,率先在信用、交通、医疗等重要领域实现公共数据资源合理适度向社会开放。在这个信息革命的大数据时代背景下,政府与互联网的关系日益紧密。数据平台统一开放,这一举措有怎样的深意?对此,南都专访了信息社会转型问题专家、中国信息经济学会信息社会研究所研究员兼所长王俊秀。
政府要和大数据平台合作
南方都市报(以下简称南都):2018年年底国家政府要建立统一开放的数据平台,这是对社会治理的一种提升吗?您怎么看?
王俊秀:信息革命发展了这些年,我们现在处于第二次信息革命中。第一次信息革命就是计算革命,就是以计算机为主导的计算革命。第二次信息革命就是云计算,所有的包括政府网站、企业、个人的信息都往云上面迁移,迁移的过程当中就产生的大数据。所以这个阶段和第一个所谓的计算时代完全不太一样,就跟工业革命一样,先有了蒸汽机相当于第一次工业革命,后来有了电气化传输,这是第二次工业革命,一个解决了动力、一个解决了传输。
美国的政府数据公开是走在世界最前沿的。他们从2012年就开始注重政府数据公开,并且不仅仅是自己一个国家做,还成立了八国联盟,组织了德国、英国等一些西方资本主义国家,一起承诺开放政府数据,这就成了世界潮流。
中国稍晚一步,但在国际上也属于前列,成效也比较显著。第一,政府开始利用网络构建统一的便民平台。原本政府的网上工程都是孤立的,现在基本都在一个统一的平台基础上,这就使政府的工作流程在网络上衔接起来,并且网络上的便民服务网还能跟上级垂直联系,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。第二,政府节约了大量的政府开支。通过统一的云计算,政府不需要去购买额外的服务器。第三,政府的事务公开化。现在讲三个清单一张网:责任清单、负面清单、权利清单,以及综合服务网。这四者一起,把政府的边界给框住了。
现在的数据统一开放平台从技术架构上讲,基本分为几块:第一层是底层的技术支撑,这是交给大企业来实现的。第二层是技术支撑上的数据管理,用户的信用记录在网络上将得到统一。第三层是数据管理实现后的公共服务,第四层就是支付能力,除了税务以外的支付能力。
所谓数据平台开放的下一步,我觉得是政府要和大数据平台合作。将来的政府要学会跟大的互联网公司合作做监管平台和服务平台,这是一个理念。而且要试着赋予一些权力给大互联网公司,要把它也作为公共治理的一部分放进来。
第二个难点就是数据问题。其实政府的数据很多,这么多年来这些数据也没有存储,没有处理,那接下来怎么办。确实有大量的政府数据,但是要怎么挖掘出价值来,还是一个考验。
互联网与政府:失控+领导力
南都:从这个问题讲开的话,如果政府太依赖于企业,是否也会有公共服务被企业绑架的一个存在和倾向?
王俊秀:对,这也是一个敏感的话题,企业如果做这种公共服务平台或者这种类型的事,那它将变得和普通企业不同,企业性质会发生变化,完全不是原来意义上的私营公司。所以,在政府和企业之间,应该是出现了一个全新的概念,叫做社会平台,这种平台承担的责任肯定要高一些。
这是全世界都面临的一个问题,在这样的背景下,政府得提升数据能力,提升监测能力,实时的监测。比如说对于价格的控制,原来都是通过采集价格指数慢慢计算,半年以后才知道结果,现在就应该实时完成。这一步政府无法做到,就需要拥有这方面资源的企业来协助完成,怎样去协调政府和企业双方,是一个问题。
南都:但是这个也引起一个担忧,政府和这些大互联网公司的合作是强强联合,比如BA T (百度、阿里巴巴、腾讯),这种情况会不会使得互联网公司们走向巨无霸的寡头?
王俊秀:这需要政府方面有一定的控制,在不同的领域寻找不同的合作伙伴,形成一种多元化的合作,比如说社会公共评价,凯迪做得不错,它上面反映的社会舆情就意味着政府可以选择它来观察社会评价。在合作的过程中也可以有一个挑选,比如竞标。还有一个,对于特别重要的平台,政府可以自己插手做,慢慢培养发展起来。
南都:那这个就是整个国家层面的数据统一开放,是不是也涉及到一个国家安全的问题,毕竟现在是互联网时代。政府本质上还是要稳定、控制。但是互联网我们都知道其特征是凯文凯利所言的“失控”。
王俊秀:不能单讲失控,应该是失控+领导力。政府要领导力,每个平台也要有领导力。失控是一个方面,但是在失控的状态下,你要有领导力来把握住这个失控的状态。
还有数据流动性的问题。数据流动性核心就是国界,对此最有效的管控手段分三种,一是从外资控制的和国内控制上区分。二是服务器区分,外资控制可以,但服务器必须放在国内,保证政府能随时封闭服务器。三是合作对象必须是有运营执照的实体公司,所要处理的信息是政府发布才行。
南都:长期以来大家一直觉得互联网所有人都有机会的一个时代,包括微博,人人都是麦克风,都是记者,但是事实上都是大V在做意见领袖,微信也是一样,其实都会集中化,发展成寡头,慢慢走向一个封闭的状态。
王俊秀:现在所谓的寡头和垄断,跟工业时代的不太一样,现在的这种寡头基本上五到十年就形成了,工业时代可能得需要一百年。其次这些寡头没有创新的话,会马上有新的东西崛起替代它,随时会发生颠覆性的变化。再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,从经济学上来看,这一次的垄断可能对于效率的提升反而是有利的。比如,多个小的平台反而不如这样一个大的统一的平台更有效率,这是一个经济学上的判断。
政府要治理的整个社会基础发生变化
南都:现在从互联网的这种特征来看的话,政府似乎还是在跟着互联网的脚步走。
王俊秀:技术上政府创新不多,但是在管控上,政府变化很大,实施了一些非常有效的措施。比如说立法上,越来越注重国家安全、网络安全,也开始将网络警察常态化,以及网信办的约谈制度,网络舆情观察员的职业化等,这一切都说明政府把以前对互联网的管制办法越来越制度化、常规化,走上了正轨。
南都:政府数据信息开放平台的统一,从微观层面来看也会涉及到个人信息的安全性问题,这个也是社会上很多人关注的。
王俊秀:信息公开不主要是个人信息,更重要的是政府信息公开,公共运营的信息公开。把政府的权力框起来,什么东西由政府做,什么东西政府没有权力插手,要把政府的事务缩减。公民这块我觉得没什么,我认为公民的隐私权应该放得更宽一些,不要片面地强调公民有什么隐私权,把这个概念越卡越窄。
美国以前把它叫做隐私权概念,现在慢慢地延伸到信息隐私权。观察可以发现,美国把这一块卡得特别死的时候,其实是对整个产业的发展是非常不利的。美国有这个传统,中国反而没有。所以涉及到个人信息时,应该有一个清洗过程。公民的什么信息可以对外公开,什么信息应该得到严格保护,应该有一个具体规划,可以针对这一点设置首席政府信息官、数据官,专门制定相应政策。
南都:前几年政府倡导每个地方都要有自己的网站,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门户网站,但是事实上发现,90%以上都是僵尸网站和僵尸账号。未来做数据统一开放会不会也有这个现象出现?
王俊秀:平台上来讲是没问题的,平台整合可以办到。流程也可以通过政府下决心整顿而得到改善。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有没有那么多的数据来公开,阶层之间怎么协调。不过他敢提出来这个目标,可能就是纯粹建设公共服务这一块。总而言之至少这个套路是对的。李克强总理提出“互联网+”,从大数据到电子商务,以及大众创新、创业等这几个概念,很正确,但地方部门能不能落实这个,还有待观察。因为现在很多地方部门存在抵制的态度,每一个互联网的进步会影响到一大批的既得利益群体,这是一个很痛苦的博弈过程。
南都:互联网对社会的每一个领域都在颠覆,对于政府来说,也同样面临着这种压力。
王俊秀:包括人,一代人就这么过去了。在互联网长大的,确实是另外一个平台。可能在这种层面下,对政府的挑战就更大了。因为政府要治理的整个社会基础已经完全发生了变化,这是对他们最大的挑战。
M IT的阿西莫格鲁教授提出过包容性政策和汲取性政策的概念。即是说,社会的变化,政策的变化是跟制度相关的,这个制度不是说随着经济的发展而跟着匹配上去,他认为制度决定一切,采取宽容性政策的国家,未来的经济就发展得好。要是采取汲取性政策,前期也许发展不错,到往后可能会出现一些问题,现在都讲包容性。
中国与西方截然不同的互联网思维
南都:BAT他们对政府的合作是一种非常愿意、求之不得的态度,但在国外似乎不是这样,谷歌之类的对政府的合作是有警惕的。
王俊秀:谷歌他们有一个反制措施,他会公开声明,今天上半年政府管我要了多少信息,我公开给大众,这是一条。第二条是一个程序,政府要什么信息是需要通过法院审核的。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民权组织在监督,对政府制约挺大。政府自己也在改变,9·11之后,美国通过了《爱国者法案》,对人的监控范围大了很多,这几年美国也在试着去调整,缩小这个范围。
平台得有这种自觉。Facebook也跟美国政府合作,大平台都跟政府合作。但是人家有这套制约的东西,边界很清晰。中国的这些平台也应该考虑是否该效仿一下。
看互联网版图就知道,美国是全球战略,中国互联网都是在自己的土地玩,一到国外就发展艰难,百度一到日本就没戏了,微信一到越南就没戏了,都是这样。这是考验中国将来的全球化的,有没有这种能力在全球化布局,这是对中国的考验。国外是全球化布局,一上来就全球化,不是说先做十年,循序渐进,从思维逻辑上就和中国差别很大。
这种思维模式很厉害,比如说谷歌,他讲无人机,他不光是讲无人机,无人机还要联网,联网以后还有增值应用,他把无人机做成一个基础设施了,然后上面又有新想法,你想都想不到。我们只是说无人机不就是弄一个无人机,要么就是打仗,要么就是拍照。
南都:这种不同的互联网创新能力,或者是互联网思维是怎么塑造出来的?
王俊秀:这就是哲学,关乎中国整个教育,文化氛围。比如对于3D打印的态度,中国人难以想到有一段程序,一个虚无缥渺的东西可以打印出一个东西来,这是无中生有。中国人信奉物质决定意识,得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能做出另外一个东西来,他都是这个思维。美国人就敢于想象无中生有,从没有之中制造出有的东西。
这其实就是互联网思维。中国人在大数据里只走了上半段,就是我可以把一个实体的东西数字化了,变成虚拟的,可以把外部的东西数字化,这点做得还可以。但是涉及到把数据化的东西再造出一个外部的东西来,创造一个新的东西时,中国人就比较难以做到。
美国人却能很灵活地想到方法,什么脑科学、神经科学,他把这些好像不搭界的东西全给你融合了,而且有路线图。他说我有五代人的实践,一代代累积,把这个事情做出来。中国可能是想都想不到这些东西能够联系在一起,更不说把它们融合,做出一个产品。
南都:从这个局面看的话,中国在信息化第二个阶段又会落后不少。
王俊秀:有可能。其实在第一个阶段,中国方面有很多都还是不懂,但是能学一点,捞一点钱就行。在那个阶段,中国跟西方的互联网发展基本相差三年,西方有一个应用出来,三年后中国也有基本上最接近西方的距离的创新。后来西方的很多应用没办法走进国门,市场上不存在西方应用与国内应用竞争的大趋势,也就缺乏竞争和学习,国内的创新能力肯定会受到一定损害。包括刚才讲到的思维模式,大数据模式,我们只是看到大数据,把万物变成了数据,却不知道数据怎么变成万物。